展信佳还记得,遇见师父是在一个大雪天。
那时自己大抵才七岁吧,举家刚从郊外搬进京城不久,正值凛冬腊月,年关将近。
仔细想来,或许是因为曾经生过一场大病,其实她对七岁之前发生的事没什么印象了,哪怕刻意去回忆也只有朦朦胧胧的一团迷雾。
不过在展信佳记忆里,爹娘以前很奇怪。
他们总是隔得远远的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,可若是她主动靠近,两人便又会慌张的退后,面上流露着如出一辙的痛苦神情。
为什么呢。
为什么不抱抱我呢。
年幼的她像是恋窝的雏鸟般茫然的伸开手,眼巴巴追逐着两道永远不会停下的影子,渴望着一个温暖的、会毫不犹豫将她搂紧的怀抱。
她有很长时间都是孤独的。
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洗漱,一个人睡觉。
从睁开眼到闭上眼,每天麻木的重复着枯燥而乏味的日常,就好像陷入了某种循环。
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坐在窗口望着院里那棵梨树发呆,幻想着爬上去再跳下来。虽然不太清楚这样有什么意义,但她很喜欢这种感觉。
不幸中的万幸是展信佳一直觉得自己精神状态稳定到有些离谱。
她几乎没什么需求,安静,乖巧。
但那时她毕竟也才七岁,从陌生噩梦中惊醒依旧会恐惧得发抖。哪怕极力控制着情绪,牙齿依旧咯吱咯吱的打着颤,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她再次无助的尝试向父母伸出手——
父亲捂着脸,脸上满是颓然的绝望,而母亲泪光盈盈,哪怕捂住嘴仍控制不住的生理性干呕着,他们就像透过她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东西。
靠近我会让你们觉得很难受吗。
可如果是这样的话…为什么又要爱我呢?
爹娘的爱是清晨起来时已经盛着温水的盆,是一日三餐按照她喜好精心制作的饭菜,是午睡醒来时放在枕边的糕点与糖果,是绣着兔子的漂亮新裙子,是遥遥凝望她时饱含缱绻温情的眼。
他们的爱很近,人却远远的,将她孤独的隔开在另一个世界。
于是,某个下着大雪的黎明,展信佳穿好衣服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家。
空蒙蒙的天,灰暗而仿佛坠着千斤重,给她一种天幕随时都可能被雪压垮塌下来的错觉。
风声凛冽,呼啸而过,尘寰被浩浩荡荡的白雪强行覆盖,以极致的纯白遮掩住世间一切肮脏与罪恶。一望无际的苍茫里,她无处可去。
尽管如此,展信佳还是漫无目的的走着。
地上的积雪足足到她小腿深,她连走路都有些吃力,艰难的扶着墙移动着,直至精疲力尽摔倒在了雪堆里,整个人都失力栽了进去。
冷,彻骨的冷。
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,快要死掉,但很快这种窒息感就消失——
有人把她拎了起来。
那是一个披着狐裘的姐姐,墨发棠唇,脸儿尖瘦苍白,一双没什么光亮的眼睛点着浓漆色,整个人瘦弱得仿佛来阵强风就能把她吹跑。
展信佳很清楚的记得当时师父看见她时表情很奇怪。
惊惧?诧异?扭曲?
难以喻,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去概括形容。
但仅仅只是一瞬,很快师傅便微笑着把她抱进了怀里。
那是一个温暖的,柔软的,足以替她抵挡住所有袭来的风雪的怀抱。
展信佳很喜欢待在慕尚书府,里面有身上香香的总是在笑的丫鬟姐姐,有甜甜的加了牛奶的茶,有各种说不上来名字的点心与糖果。
最重要的是,她逃离了孤独。
窗外大雪纷飞,屋内炭火烧得暖烘烘。她脑袋枕在师父膝上,而师父哼着婉转轻柔的歌谣,温暖的手缓慢的拍抚着她,偶尔摸摸她的发。
展信佳很依赖这种感觉。
依赖到她开始抵触回家这件事。
但师父牵着她的手微笑着说要送她回家时,展信佳依旧没有出声拒绝,只是懵然点头。
路上雪铺得很厚,鞋子踩上去会发出簌簌沙沙的细响。她呼气,唇齿间呵出的雾化成一片缥缈的白烟,而后被风推着遥遥散去。
展信佳希望这条路长一些,再长一些,可哪怕她极力拖延,路终归到了尽头。
娘亲哭得很大声,几乎是声嘶力竭。
内间不断传来争执声,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其实坐在外面茫然发呆的展信佳并没有全部听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