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是,那不是。”路冬试图解释,“我当下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,也不知道你眼睛是灰色的。”
他随意地应声,不知道是接受了这个原因,或者本就不在意,单纯想调侃她。
“但……”
路冬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膝盖,视线一飘,胡思乱想着,他这回没硬……也许是因为晚上酒喝多了,或者那卷猛烈的烟草成了抑制剂,“你为什么看向我?”
杭川国际机场,世界上最繁忙的空港之一。
出入口很多,门厅很宽广,往来的旅客,停驻的旅客,四面八方,不计其数。
他们却能在纷杂的人潮之中,无声地对视五秒。
他探过身子,拿起了shot杯,里头的暗琥珀色的酒毫无杂质,散着剔透的光,“在剑桥的时候,isabel很常说起你,你们也总在周叁与周日通话。”
路冬一怔,“……你认得我?”
周知悔嗯了声。
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,路冬垂着眼,想逃,却恐慌得不知道该如何动弹,“你来杭川……和我有关系吗?”
幸好被表哥利落地否决,“不,一点儿也没有。”
“我只知道这儿有着继母的侄女,并且因为richard和她的婚姻,那个女孩也成为我的家人。”
家人,一个亲近,遥远,严肃,庄重的称呼。
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接受,父亲再婚,继母,以及毫不犹豫地将未曾谋面的‘表妹’视作家人?
满不在乎地施舍算不算一种滥情?
路冬空落落地想着,诡异地感到一丝失望,更宁可他当初的寡言是出自抗争,不然只有她一个人扑腾挣扎,实在很滑稽。
“戴高乐机场,出关前,路棠让我不要太介意,尽管你因为我的突然到来很不开心。当下我正考虑取消航班,杭川对我而言,并不是一个非得造访的地方,更不该为此造成她的困扰。”
酒杯小小一只,被他捏着,却忘了喝。
“但路棠说,她认为我们能处得很好。前提是给你时间。”
有点儿微妙。
他们现在,这大半个金秋九月之中,处得好吗?
哦,不好的话,现在怎么会坐在表哥的腿上,逼迫他陪自己玩游戏呢。
“她也告诉我,richard那幢在剑桥的房子,客厅里挂着的那幅浪漫主义油画,黄昏靠窗的餐桌,即将滚落的、腐坏的苹果,以及雏菊。是你十一岁时画完寄来给她的。”
路冬愣了下。
“那幅画很美,谁都会觉得美。”
“刚挂上去那会儿,我曾经问过路棠背后的涵义,她用普通话说,是‘衰败的爱’。”
他弯了弯唇,“甚至,我去查了当代汉英词典,衰败是什么意思。但我看不懂,只知道是种悲伤。”
路冬记得自己勾勒过的每一个心绪。
十一岁,程凯琳正和路松离婚。不知道是为了财产分配,还是别的,其他的东西,吵得不可开交。母亲将自己的婚戒扔进了靛江,摔碎了书房摆着的,一个解构主义建筑的模型。
漆了层砖红的模型屋顶在地上,东一块西一块,让她想起苹果皮,没有特地上色的木质横梁,则像果肉。
阳光落上脚背的时候,她听见了卧室传来的,程凯琳低低的,压抑的哭声。
松开咬红了的下唇,路冬低声问他,“那后来呢?第一眼之后,你为什么继续看向我?”
周知悔没说话,酒杯空了。
她又问:“你爱我吗?”
十六岁的秋天里,与轻盈的‘喜欢’相反,那是个沉重得有些荒谬的字眼。
所幸他不是选择避而不答,也不是给予肯定,而是说,我不知道。
“那……”
路冬停顿了下,“你是因为这个,所以不肯抱我?”
他嗯了声。
“可是,拥抱在欧洲……在你们那儿,不是很常见的吗?”
“很常见,但那不一样。”
“你不爱那个女孩,甚至不一定喜欢她,你却可以和她上床,而我……”
周知悔放回了空玻璃杯,平静地打断她的话语,“你和她不一样。”
气氛一下变冷,明明近得一垂首就能相拥,路冬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情欲,只剩巨大的茫然,空虚,惶恐,以及焦躁。
她想亲近她的缪斯,对方却要和她谈哲学,不光谈哲学,还让她成了现象本身。
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路冬闭了闭眼,就因为,他们是靠法条建构成的家人?
那两个字并不能约束她的欲望。
性爱的欲望,绘画的欲望,合二为一的欲望。
她垂着眼,轻声地说:“……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,不一样也可以变成一样,只要丢掉差别的那部分就好了。”
右手捏住他的左膝,路冬看着他的眼睛,静悄悄地给出审判: